『如果章节错误,点此举报』“风雨凄凄,鸡鸣喈喈。”赵檀吟唱着,手中金刀不停,把小羊羔从中剖了开来:“风雨潇潇,鸡鸣胶胶。啊呀,外头风大雨大声势也大呀——”
他割下几片肉,放在鼻下闻了闻:“嗯,真香!”转手扔到地上:“小六,来,赏给你了。”一只巴儿狗摇着尾巴赶紧凑了过来。赵檀伸腿将它踹了个跟头,看着小狗浑身发抖缩到一旁呜呜咽咽,两只大眼含着泪还盯着地上的肉,他心里爽快,哈哈大笑起来。
屋内静立一旁的内侍和侍卫都见多了,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。
赵璎珞推门进来,皱起眉头:“哥哥糊涂,还在服丧中,竟来此地吃羊肉,被御史台弹劾了是大事!”
赵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:“谁吃肉了?哪只眼睛看到本王吃肉了?三妹来看,我在喂小六吃肉呢。”
赵璎珞看了角落里匍匐着发抖的巴儿狗:“你总是拿它出气做甚?早知道你这般折腾它,我就不送给你了。”
小狗看见旧主,摇了摇尾巴,却不敢上前。
赵檀笑道:“放心,我怎么舍得弄死它呢?总要让他也尝尝这腿脚不便的滋味啊。来来来,小六,来,哥哥疼你。来吃肉!”
赵璎珞别开脸,窗外雨大风大,她从车上下来,在雨棚下头走了这几步路,鞋底还是有点潮气,不舒服得很。想到田洗还在狱中,她拿起桌上的金刀,往羊羔上插了几刀。
“怎样?解气一点没有?”赵檀瞥了瞥她。
门外传来脚步声,一个女子在外头轻声问:“燕素前来拜见郎君。”
赵璎珞皱眉道:“那人自己不来,却派个婢女来打发我们?”
赵檀挥挥手:“先生神机妙算,谁来都一样,不碍事。”
两人听完燕素的话,双眼放光,相视而笑。
鹿家包子斜对面的唐家金银铺生怕遭池鱼之殃,早就紧闭店门,贴了东家有事,歇业三日的告示。三楼的窗口开了半扇,赵元永看着鹿家娘子吃了不少拳脚后被衙役们死命拉开护到旁边,不少伙计们遭到殴打,铺子的大门轰然倒在了雨中。滂沱大雨下人头簇拥,骂声哭声喊叫声不绝,他看得见刺目的鲜红色被雨水冲刷,瞬间变成淡粉红,又很快消失不见。
他有些恶心想呕,霍地转过头,看向正在打棋谱的阮玉郎,打了个寒颤。
阮玉郎修长的手指拈起一颗墨玉棋子,又放了回去:“大郎不舒服?”
赵元永胸口起伏不定,半天才说:“不舒服!不好!他们都疯了!疯了——”
阮玉郎轻叹了一声,起身走到窗口,漠然看下去。
“只是蝼蚁而已。”阮玉郎转头看着自己身侧的赵元永,有些失望,这个孩子自己一时犹豫,没带在身边长大,太过妇人之仁了,又或者天性里带着他生母的痕迹。
“你想用,就用他们,不想用,就由得他们自生自灭。却不能将自己的喜好放在这些蝼蚁身上。他们只配仰视着你,跪在你脚下。”他看向雨雾中的御街,伸手将窗全部推了开来,大风呼啸着,将他的宽袖鼓如风帆。雨珠溅入赵元永的眼中,火辣辣的。
“我要风,就有风。我要雨,就来雨。我要这江山倾覆,满天神佛也扶不住。我要定人生死,十殿阎罗也拦不住!”他仰首望着乌沉的天空,声音冰冷:“天命所归?我就是天我就是命!”
赵元永咬着唇,抬头看他,却怎么也看不清楚。底下的喊声盖过了一切。人群汹涌着往城西移动。
风大雨急,州桥这个路口只剩下蜷缩在水中的鹿家伙计,一些也遭了不少拳脚的开封府衙役嘴里骂着娘,慢慢地把鹿掌柜和鹿家娘子扶进屋里。几把破了的油纸伞像残花一样被风吹得四处飘落。
“左军巡使!——”几个浑身湿透的衙役飞奔而来高声呼喊着。
“都亭西驿遭民乱袭击,驿使带着禁军还有西夏使者往京城守具所退去了!少尹吩咐军巡使速速召集人手前往解围!”那几个人大雨里匆匆传完话,又往城东跑去。
阮玉郎沉思了片刻,转头吩咐小五:“你去炭张家,跟着赵檀去陈家,下手无需顾忌。让燕素去吴王府,请赵棣入宫去等着。迟则生变。”
赵元永退回罗汉榻边,看着那即将结束的棋局,占棋盘大半的白色通天巨龙已被黑子刀刀削肉奄奄一息毫无生路。
东华门外的车马处屋檐下,赵栩端坐马上,一手持缰,一手却执了把芥黄油纸伞。大雨中他容颜似暖玉泛着微光,白凉衫下摆已湿透。身披蓑衣的张子厚拽着缰绳苦苦相劝:“殿下!去不得!”
赵栩垂眸看着张子厚一脸雨水,俊逸的脸上全是焦急,诚心诚意地为他着急,他点了点头:“你在宫中等消息,万一有事,方绍朴可以信。”不等张子厚再开口,他一夹马腿已冲入雨中,身后四个下属赶紧打马跟上。
张子厚嘶声道:“殿下——!”
大雨的街道上没有行人,赵栩一行策马扬鞭,和吴王府入宫的车驾错身而过。赵棣笑着放下车帘。
雨势丝毫不减,竟成了汴京年后最大的一场豪雨,不少街巷积水已过尺余,遭淹的民户开了门往外舀水,开封府十八县二十四镇的六百多官吏们,下田的下田,查堤的查堤,户曹工曹的官员更是全体出动。
开封府少尹接到都亭西驿和京城守具所被暴民冲击,禁军和暴民打了起来的消息焦头烂额地往宫中赶。
城西陈家所在的街巷里,挤满了人,喧声震天。大多数人未穿蓑衣全身湿透。紧闭的陈家大门宛如沉默的城池,众人鼓噪不已,却没人敢轻易踏上那台阶。开封府的衙役们站在屋檐下头声嘶力竭:“退散——!速速退散!不可聚众滋事!”
“叛国贼陈元初——斩!父陈青——绞!”一个身穿圆领襴衫的监生高喊道:“陈青——你可敢出来!”
随之高呼的声音震天动地。
不知是谁,忽然往大门口的衙役们身上投掷起石头来,大喊着:“你们吃着大赵的钱粮,却守着西夏走狗的大门!滚——”
不少衙役吃痛,就要拔刀,被当头的军巡使喝住,一旦见血,民变更不可控制,禁军不出动,自己这批弟兄们就先没命了。
陈家街坊邻里不少人站在自家门下,那夜打了费老八的一个少年放眼望去,是一张张愤愤不平的脸,一声声怒火冲天的斥责。他有些无措,陈大郎竟然做了西夏驸马!陈家要去西夏?如果不是真的,陈家为什么无人出来否认?朝廷又为何褫夺了齐国公的封官?陈大郎凤州大战陈二郎,游龙箭、陈家枪,朝廷那么多官员亲眼所见。他看向身边的爹爹,却看到一张一样迷茫的脸。
“让开让开!让开让开!”巷口传来呼喝声,一些侍卫用刀鞘隔开一条路,几把油纸伞缓缓挪入人群之中,慢慢地到了最前面。
“鲁王!是鲁王殿下!”被挤开的人群一阵骚动,有人猜测,更多人兴奋不已,连亲王都出面反陈倒陈了!
“众乡亲静一静!鲁王殿下说几句公道话!”四五个侍卫扯着嗓子在雨中高喊。人群渐渐静了下来,朝廷派亲王来了!开封府的衙役们也松了一口气。陈家街坊邻里们也打起精神,生怕雨声太大听不清楚。
油纸伞下的赵檀腿脚不便,慢慢地挪上了第三层台阶,转过身来大声道:“诸位父老乡亲爱我大赵护我大赵,一片赤诚呐!朝廷上下看得清清楚楚,本王代赵家宗室先谢过我大赵百姓——!”他弯腰行了个深揖礼,抬起头后,离得近的百姓能见到他热泪盈眶。
人群轰然喊了起来:“爱我大赵!护我大赵——”
赵檀兴奋得浑身轻微颤抖起来,他忍不住高高抬起双手,向民众示意,一个重心不稳,差点滑了下去。身边的阮小五立刻扶住了他的胳膊,手中的伞举得更高了些。
“诸位!请听我一言!回京的各部官员都说了,陈元初是攻打凤州了,是杀了许多我大赵种家军的将士!西夏国书也说陈元初娶了西夏的兴平长公主——”他停了停,任由民众骚动议论了一刹,抬起手示意道:“可朝中不少人说他中了西夏的药物,神智不清,说一连自己亲弟弟陈太初都不认得。究竟陈元初是被西夏公主美色所迷,还是被药物所迷,只有问了他爹娘才知道,对不对?陈家总该有个人出来说句话,对不对?”
“对——!”
“正是!”
“朝中有人包庇陈家!”
赵檀抬手压了压:“本王这就去请陈青出来,和诸位当面说个清楚!若是陈元初真做了叛国贼,本王第一个饶不了陈家人!”
群情更是汹涌。
“陈青出来——!陈青出来——!”轰然的喝声四起。
开封府衙役们面面相觑,这位亲王您是来灭火还是浇火的?想拦又不敢拦他。
“你是什么东西!凭你也配?!”一声冷冷的呵斥,盖过了风声雨声雷声和众人呼喝声,震得在场人耳朵里嗡嗡响。
几个人未从人群中挤出来,却从一旁民房的屋檐上飞跃了下来。
那站在自家檐下的少年,看着一个穿白凉衫的人,手执芥黄油纸伞,斜斜地从天而降,轻轻落在陈家门前,远看翩若游龙,恰似天外飞仙。
眼尖的人已经喊了起来:“燕王!燕王——!”
赵檀转过身,双眼发亮。这种时候他还能好看得不像话,呸!来得也好!陈青缩头不出,钓到赵栩更好!
赵栩却不理会赵檀,脚尖轻点,一个旋身,已站在了台阶旁的石狮子头上。他居高临下,手持油纸伞,面容无波,冷冷看着面前上千暴民。被他刀锋一样的眼神扫过的人,气焰都矮了三分。众人见他如仙姿容,衣袂翩翩,暗生自惭形秽膜拜之心,渐渐静了下来。
这些人里有国子监的监生,有商贩,有官宦子弟,更多是无数平日默默无闻之人,这些人无一个认识元初,更不认识舅舅,却甘愿做了阮玉郎手中的利刃,刺向和他们同样的百姓,鹿家的惨状他看到了,沿途被棍棒打杀倒闭街头的夏马,还睁着大眼不明白为何突遭屠杀,甚至一家挂着“夏衫”的成衣铺子,只因有个“夏”字也惨遭打砸。
这样的人,何止眼前这些?成千上万的他们,甚至百万之众,看不见,听不到,如杂草,如蝼蚁。哪里值得他赵栩守护?他为何要护着他们!他只想护着娘、妹妹、舅舅一家,阿妧而已!天下关他底事!
一声愤然长啸,穿透风雨,直入云霄,刺得众人耳鸣不已。
寒光如电,众人来不及反应,随即惊呼高喊声震天。后头的看不清发生了什么,冒雨直往前挤去,大乱陡生!
陈家后宅里,九娘一惊:“六哥?!”她的心直沉下去。
陈青霍地站起身,往外走去。
九娘一把拉住陈青:“表叔!不能去——!”
陈青轻轻拂开她的手,笑道:“放心,千军万马又能奈我陈汉臣如何!”他转头看了镇定如常的妻子一眼:“阿妧,多谢你能来,你表婶身子不便,你看顾着她。”
看着丈夫大步离去,再看着九娘忧虑的神情,魏氏淡然一笑,拍了拍九娘的手:“不要紧,我和你表叔已经多活了好些年,一时一刻都是白赚到的。只要他在,我总陪着他,毋论生死。”
九娘怔怔地看着魏氏走回罗汉榻边坐下,接过侍女手中的针线,继续缝那件小夹袄。寒冬腊月,就能见到她腹中胎儿了。
只要他在,我总陪着他。
毋论生死。
九娘转过头,慢慢走到外间廊下,看着黑云如龙爪,白雨如博棋,眼中染上了湿气。